黄永锋 1998年9月11日下午,新当选的中国道教协会会长闵智亭、副会长张继禹、秘书长袁炳栋前往北京医院看望年逾九旬的全国政协、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在交谈中赵朴老谈到佛道关系以及呼吸养生等问题。《中国道教》副主编王宜峨老师记录整理了赵朴老的谈话内容: 朴老说,佛道两家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多次冲撞,进而融合。……朴老在闵会长谈到近代学者丁福宝①研究《道藏》、并长期打坐时说,丁福宝和蒋维峤②对道教养生学有研究,长期吃素。朴老说,我也长期吃素,长期坚持数呼吸。数呼吸之法,佛经上是有的。这个呼吸是指细呼吸,不是粗呼吸,粗呼吸如风,没有用。细呼吸很细微,差不多是用毛孔呼吸,老子讲“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经》六章)。庄子讲“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庄子·大宗师》)。佛教不讲长生,道教是要长生的,这里有一个抗的思想,要突破死亡,争取长寿,这是很不错的。③ 赵朴老谈话中讲到的数呼吸之法引起了笔者的思绪:道教重视养生,在长期的养生实践中,道门积累了丰富的服气法门。那么,道教服气术与佛教呼吸法有没有关系?无独有偶,笔者在收集资料过程中,发现日本学者福井文雅、山绮宏、木村英一、酒井忠夫等撰写的《道教》第一卷中曾提出这个问题,很遗憾这样一个研究佛道关系的极好课题,可能由于涉及面较广、头绪纷杂、史料缺乏等原因,他们止步于提出观点,没有深入研究。经过认真查考,笔者发现佛教净土宗、天台宗、禅宗都与道教服气术有相当多的关联。 第一,净土宗。据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梁武帝大通二年(528),陶弘景传僧昙鸾服气法。[1](p756)昙鸾(476-542),雁门(治所今山西省代县)人。他奠定了净土宗立宗的思想基础,是净土宗大师。昙鸾少年即在五台山出家,披阅内外经典,在注释《大藏经》时因积劳罹患“气疾”,于是外出求医。梁大通年间昙鸾到江南造访道医陶弘景,得授长寿《仙经》十卷,依法。唐西明寺沙门释道宣《续高僧传•篇•魏西河石壁谷玄中寺释昙鸾传》中称赞昙鸾,“调心练气,对病识缘,名满魏都”。昙鸾精研佛教,也通晓医理,著述甚丰,除《往生论注解》二卷、《安乐净土义》一卷、《无量寿经奉赞七言偈》一卷外,据《高僧传》卷6本传、《隋书经籍志》卷34,《新唐书·艺文志》卷59等记载,尚有服气类作品《调气论》一卷、《疗百病杂丸方》三卷、《论气治疗方》一卷、《服气要诀》一卷等[2]。可惜这些经书,今已亡佚,我们无从认识他服气思想的全貌。幸好宋人张君房《云笈七签》卷59辑录有《昙鸾法师服气法》,明版《道藏》所收《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保存有《鸾法师服气法》,使我们可以借此零星材料管中窥豹。这两则资料,内容基本一致,我们拟引《云笈七签》。《昙鸾法师服气法》所传服气操作法为:“初宽坐,伸两手置膝上,解衣带,放纵肢体,念法性平等,生死不二,经半食顷,闭目,举舌奉腭,徐徐长吐气一息二息,傍人闻气出入声,初粗渐细,十馀息后,乃得(据蒋力生校注《云笈七签》,此“得”当为“不”)自闻声。凡觉痛痒处,便想从中而出,但觉有异,渐渐长吐气,从细至粗”[3](p354),在这则炼气法中,者先舒展身体,练习鼻息细缓,这是道教服气术的一般做法。而后,昙鸾法师又讲鼻息可以“从细至粗,十息后还如初”,这实际上是让服气者之气息顺应呼吸的需求,而不强力抑制。如此做法,表明医僧昙鸾实事求是、顺其自然的服气健身态度,这一点也是道门大多数服气养生家坚持的。 第二,天台宗。《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修养大略》引《法华经》④云:“须行住坐卧,身心不乱者,亦言气主心,心邪则气邪,心正则气正。”[4](p210)《延陵先生集新旧服气经·王说山人服气新诀》又云:“释氏止观,其有用气疗疾法”。[4](p213)天台三大部之一《摩诃止观》卷8上观病患境就记载了“气治法”和“息治法”。可见,天台宗对服气术相当关注。《摩诃止观》是天台宗创始人隋智顗大师(538-597)讲述、门人灌顶笔录的一部天台宗代表性著作。该经认为,“病起因缘有六:一四大不顺故病;二饮食不节故病;三坐禅不调故病;四鬼神得便;五魔所为;六业起故病”。[5](p563)治病的方法也有六种,“一止;二气;三息;四假想;五观心;六方术” [5](p565)。其中,气法与息法就是呼吸疗法,其气法为: 嘘、呵、哂、嘻、吹、呼,皆于唇吻吐纳转侧牙舌。徐详运心带想作气。若冷用吹如吹火法。热用呼。百节疼痛用嘻亦治风。若烦胀上气用呵。若痰癊用嘘。若劳倦用哂。六气治五藏者。呵治肝。呼吹治心。嘘治肺。嘻治肾。哂治脾。又六气问治一藏。藏有冷用吹。有热用呼。有痛用嘻。有烦满用呵。有痰用嘘。有乏倦用哂。余四藏亦如是。又口吹去冷鼻徐内温。安详而入勿令冲突。于一上坐。七过为之。然后安心。安心少时更复用气。此是用治意。若平常吐秽一两即足。口呼去热。鼻内清凉。口嘻去痛除风。鼻内安和。口呵去烦。下气散痰者。想胸痰。上分随口出。下分随息溜。故不须鼻中补也。嘘去满胀鼻内安锁。哂去劳之鼻内和补。细心出内勿令过分。善能斟酌增损得宜。非唯自能治病亦能济他。[5](p565-566) 天台大师讲述的这种六气疗病法,出自于南朝梁陶弘景《养性延命录·服气疗病篇》“凡行气,以鼻纳气,以口吐气,微而引之,名曰长息。……欲为长息吐气之法,时寒可吹,温可呼,委曲治病,吹以去热,呼以去风,唏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 [4](p650)。智顗大师采纳了道教呼吸疗病的理念,并加以发挥,使之更完备,运用面更广。以上六气疗法是用“吐”,在《摩诃止观》中智顗大师还传授了更为高妙的息治法,“上息治沉重地病。下息治虚悬风病。焦息治胀满。满息治枯瘠。增长息能生长四大。外道服气。只应服此生长之气耳。灭坏息散诸癊膜。冷息治热。暖息治冷。冲息治症结肿毒。持息治掉动不安。补息补虚乏。和息通融四大。作诸息时各随心想皆令成就。细知诸病用诸息。勿谬用也” [5](p565-566)。这些息治法具体如何操作,智顗大师没有明确指出,但推测过去,息治法是运气疗病。不管是吐气疗法,还是运气疗法,都需要高超的服气术,而天台宗的这种服气术的理法源头应当在道教。 第三,禅宗。禅宗与道教服气法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早期禅法的传播者安世高。安世高是东汉末高僧,名清,以字行,原为安息国太子,让位与叔,到中国弘传小乘毗昙学和禅定理论。据《高僧传》卷1记载他“幼以孝行见称,加又志业聪敏,克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6](p2),其译作《大安般守意经》专讲数息观,对修习禅定特别重要。该经名中“安般”二字是梵文AnaPanasmrti音译“安那般那”的略写,是“念出息入息”的意思。数息的具体操作法是坐禅时专心计数出入息次数,同时呼吸轻柔,祛除杂念,精神专注,从而进入禅定境界。禅宗初祖达摩与道教服气法关系更加密切。《新唐书》卷59《艺文志》第四十九收录的五部服气经中就有达摩的作品,“康仲熊《服内元炁诀》一卷、《气经新旧服法》三卷、《康真人气诀》一卷、《太无先生气诀》一卷(佚名,大历中遇罗浮王公传气术)、《菩提达磨胎息诀》一卷”[7](p163)。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59收录之《达磨大师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明版《道藏》所收之《诸真圣胎神用诀·达磨禅师胎息诀》等著述保留了达摩大师的服气思想。比较而言,《达磨大师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内容比《达磨禅师胎息诀》翔实,我们的论述以前文为主,并参照后者。《达磨大师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文中对中气的作用,人出生之后“气散”的原因,补救之原则与方法都有阐析。达摩祖师认为:“气是人有之根”。[3](p354)但是人生成长养以后,“凡夫之人年二十,口好滋味,心怀喜怒,目眩五色,耳耽五音,身贪欲乐,意逐外缘,役智运神,间不容息。如此之流,则昼夜未曾暂息,原朴之根荡然而尽,令以形凋气散,命绝形枯,魂被恶业所牵,宅舍因而无主” [3](p355)。那么,培补之道是习胎息术。行胎息的原则要神气相合,“若要长生,神气相合,主心不动念,无来无去,不出不入,湛然常住。但于此修行,合真道路,勤行之,莫极言数,玄牝之门,长生之户,若能双行,慈悲甘露,外施救物,人天福祚” [3](p355)。达摩大师的这个观点与胎息术早期经典《胎息经》一致,《胎息经》言,“若欲长生,神气相注。心不动念,无来无去,不出不入,自然常住。勤而行之,是真道路”[4](p184)。达摩胎息的具体做法是:“凡人息气出入于咽喉,圣人息神气常在气海。气海,即元气之根本也。所居之处也,即脐下,合太仓,亦为子宫,为气海,即子母相合。道人能守之,绵绵不绝,此是返本还源,归本生之处,而坚住凝结,不化不散,此即皆其义也。不败,神识多静,即自然长生,留形住世要妙之真诀也。” [4](p355)达摩祖师的“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就是气入丹田,绵绵不绝,道教胎息的技术精髓亦在于此。 以上对佛教净土宗、天台宗、禅宗代表人物、经典著作中的服气思想及其与道教的关系作了一些钩沉发隐的工作。通过这些考察,我们可以看到,佛教对道教服气术的吸纳,既有服外气的内容,如《摩诃止观》中的气治法;也有服内气的内容,如《达磨大师住世留形内真妙用诀》中的胎息术。这说明道教服气术对佛教的影响不是零星支离的,而是有比较深广的辐射。另一方面,佛教各宗在接受道教服气养生术时,也糅入自身的聪明才智,比如天台大师的十二息治病法(上息、下息、焦息、满息、增长息、灭坏息、冷息、暖息、冲息、持息、补息、和息),这是道门此前未曾有的提法;又如,昙鸾法师服气时“念法性平等,生死不二”,凸显了佛门特色;再如,《达磨禅师胎息诀》将胎息与修禅结合起来,“夫炼胎息者,炼炁定心是也。常息于心轮,则不着万物,炁若不定,禅亦空也” [4](p323)。从佛教对道教服气养生技术的取资,以及《道藏》⑤对佛门服气著述的辑录,我们可以窥见佛道两家开放的心态,这其实也是中国文化海纳百川特点的一个生动写照。 上文述及,日本学者福井文雅等比较早就注意到道教服气术与佛教呼吸法的关系,“提到道教的‘胎息’,‘服气’,一般会立即联想到与禅宗的坐禅法的关系。具体来说,会想到它与东汉安世高所译的《大安般守意经》和天台大师智顗 (538—579年)的《天台小止观》(正确的名称是《略明开朦初学坐禅止观要门》)中所述佛教行法有何种关系。……对这些典籍当然必须研究,但对道教呼吸法本身的研究尚未形成体系。此外,对于佛教呼吸法,并推而广之,对于瑜珈及佛教以前的呼吸法也必须注意。如此,道佛二教都各有必须研究而尚未解决的问题,坐禅、止观和胎息的关系,是今后的研究课题”[8](p98-99)。日本学者提出这样的设想,体现了他们敏锐的学术洞察力,说明他们对道教以及中国文化有深入的研究,可惜他们仅仅指出进一步研究的思路,并没有解决这个学术疑惑。由赵朴老一席话的因缘,本文作了一些资料整理的工作,回应了日本学者悬而未决的问题。 注释: ①按,丁福保(1874-1952),江苏无锡人。曾任京师大学堂及译学馆教习,后在上海创办医学书局,编印了许多医学书籍,又编有《佛学大辞典》等。 ②按,蒋维峤(1873-1958),江苏武进人。1921年任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后任东南大学校长、光华大学教授。建国后,任上海文史馆副馆长。研究文学、历史、哲学,尤精气功养生之学,著有《因是子法正续篇》,编有《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等。 ③按,这段文字是《中国道教》副主编王宜峨先生根据赵朴老的谈话整理的,见《中国道教》1998年第4期. ④按,《法华经》全称《妙法莲华经》,是天台宗依据的主要经典。 ⑤按,《云笈七签》素有“小《道藏》”之称。 参考文献: [1]任继愈.中国道教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2] 张育英.昙鸾 [EB/01].http://garden.2118.com.cn/taiyuandao/sxren/wenhua/01-tanluan.htm,2001-11-22. [3]张君房.云笈七签[Z].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 [4]张继禹.中华道藏:第23册[Z].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5]《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第1279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 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第3351册[Z].北京:中华书局,1985. [7] 二十五史:第六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 [8]日.福井康顺、山绮宏、木村英一、酒井忠夫.道教:第一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道学研究》2007年第1期)